昆曲舞臺上那個最美的“杜麗娘”
（江蘇省演藝集團供圖）
（江蘇省演藝集團供圖）
2022年1月6日下午，一則噩耗令人悲痛萬分——國寶級藝術(shù)大師張繼青因病在南京逝世，享年83歲。
國家級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項目昆曲代表性傳承人、江蘇省演藝集團昆劇院名譽院長張繼青13歲開始學(xué)習戲曲表演，將一生奉獻給昆曲。作為新中國成立后培養(yǎng)成長的第一批昆曲繼承者中的杰出代表，位列首屆中國戲劇梅花獎榜首的她，被譽為“昆曲皇后”“旦角祭酒”。國內(nèi)外無數(shù)觀眾因為她在臺上的婉轉(zhuǎn)鶯啼、眼波流轉(zhuǎn)而愛上昆曲。
□ 本報記者 高利平
馳名江南“張三夢”因何而來
張繼青，原名張憶青，1939年1月3日出生于浙江烏鎮(zhèn)一戶蘇灘藝人世家，祖父、母親、大姑都以演唱蘇灘為生。張繼青從小就被那方小小的舞臺吸引，愛上了戲劇中的故事，喜愛戲中的一招一式、一顰一笑，她留在姑媽的蘇劇團里幫忙拉幕、整理道具、打掃化妝間。后來，團長看她機靈，就讓她拜團里的主演為師，學(xué)習戲曲基本功。這就是張繼青戲劇夢的伊始。
蘇灘（蘇劇）是通俗化的昆曲，雖不是那么的“字正、腔圓、板準”，但其濃厚的地方氣息及輕柔委婉、圓潤幽妙的藝術(shù)風格滋養(yǎng)著年少的張繼青。在團里，她得到了昆曲前輩全福班老藝人尤彩云、曾長生的傳授，在傳統(tǒng)技藝上打下了良好的基礎(chǔ)。直至1958年，張繼青先后師從俞振飛、沈傳芷、朱傳茗、姚傳薌、俞錫侯等昆曲名家大師，開始專攻昆曲表演，從練圓場、趟馬到走邊，冬練三九，夏練三伏。也是這個時候，她成為江蘇昆曲繼字科班中的一員，把昆曲當作了一生的事業(yè)。
張繼青常對人說，最感謝傳字輩老師給了她兩碗飯，一碗飯是姚傳薌先生的《尋夢》。眾所周知，《尋夢》是昆劇閨門旦難度很大的一段戲，十四支曲牌配合繁復(fù)的身段，一個人在臺上載歌載舞40分鐘，沒有深厚的功力很容易把戲唱“散”了，觀眾也坐不住。姚老師幫助張繼青分析人物：“這出戲杜麗娘的內(nèi)心活動是復(fù)雜多變的，所以身段動作和人物造型要與感情結(jié)合。整出戲有十四首曲子，配合唱腔唱詞，要分層次、循序漸進、步步緊扣地把杜麗娘的內(nèi)心變化表現(xiàn)出來。” 張繼青用十幾天學(xué)會了姚傳薌老師親授的《尋夢》，也更深刻地領(lǐng)會了刻畫人物的重要性，身段表演比之前愈加自然柔美，每個動作都像一幅古代仕女圖。
傳字輩老師給張繼青的第二碗飯是沈傳芷先生的《癡夢》。不同于其他的昆劇正旦，《癡夢》中的崔氏與傳統(tǒng)女性的平和、溫良、委婉等人物特征有強烈的反差。崔氏的性格更加狂放，有許多大笑、大哭的表演，因此該角色有“雌大花臉”之稱。張繼青是當年第一位學(xué)會這出戲的“青年演員”。短短一折戲，做夢前后有強烈的對比，張繼青把人物的性格刻畫得生動準確、入木三分。著名評劇演員新鳳霞看過張繼青的《癡夢》后贊嘆說：“一人在場上，滿臺是戲。”
1983年，江蘇省昆劇院晉京演出，張繼青憑借兩場大戲《牡丹亭》（游園、驚夢、尋夢、寫真、離魂）《朱買臣休妻》（逼休、悔嫁、癡夢、潑水）一舉轟動京城，《北京晚報》刊發(fā)稿件《馳名江南“張三夢”》，《人民日報》也以半個版刊文介紹張繼青的表演藝術(shù)，“張三夢”就此得名。
1984年，首屆中國戲劇梅花獎評選，得票最多的張繼青榮登榜首。著名劇作家吳祖光的兒子吳鋼作為主辦方《中國戲劇》的攝影記者，見證了當年的激烈競爭。他告訴記者，首屆梅花獎評選由評委當場投票，監(jiān)票人唱票，并在黑板上畫“正”字記錄每位參賽演員的票數(shù)。“我在投票現(xiàn)場拍照，評選結(jié)束后，我拍攝了一張黑板上畫的‘正’字和票數(shù)的照片，這是首屆梅花獎得票數(shù)最準確的記錄�？陀^地說，第一屆是競爭最激烈的一屆，因為戲曲界從來沒有過類似的評選活動。而且戲曲演員只有十個名額，來的又都是各個劇種里頂尖的演員。最終，張繼青以最高票數(shù)獲得首屆中國戲劇梅花獎，在那個昆曲式微的年代，真的很不容易！”
把昆曲帶向全世界的藝術(shù)家
半個世紀以來，張繼青始終虛心求教，不拘一格，轉(zhuǎn)益多師，博采眾長。她既繼承弘揚了傳字輩老先生一脈相承的正宗、正統(tǒng)的昆曲格調(diào)，也融匯了自己的創(chuàng)新，奠定了她在昆曲旦角之中當之無愧的“頭牌”地位。與此同時，她還在上世紀80年代，將昆曲帶向全世界，成為國際影響力最大的昆劇旦角表演藝術(shù)家之一。
1980年，蘇州與意大利威尼斯結(jié)為友好城市，次年，威尼斯市長馬里奧里戈訪問了蘇州和南京。當他在南京的一次招待晚會上看到張繼青演出的《癡夢》時，便立刻對中國昆劇產(chǎn)生了濃厚的興趣。1982年10月，應(yīng)里戈市長邀請，張繼青等藝術(shù)家出訪意大利。首場演出安排在始建于公元1792年的威尼斯鳳凰大劇院，這是意大利的一流劇院，也是著名歌劇《茶花女》的首演場地。
張繼青第一個出場演《游園》，又在最后以《癡夢》壓軸，她婉轉(zhuǎn)的唱腔、對人物內(nèi)心世界的呈現(xiàn)，居然讓不少意大利觀眾跟著打起節(jié)拍。演出結(jié)束，掌聲雷動。一些觀眾甚至帶著全家第二天再來，還有一些觀眾一連看了四天演出。之后，張繼青又隨團在佛羅倫薩、那不勒斯、羅馬等城市演出，盛況空前。
此次意大利之行，張繼青打開了昆劇通往世界的大門，也讓歐洲戲劇界認識了這位中國藝術(shù)之星。此后，德國、法國、西班牙、日本、美國……世界的許多角落都留下了張繼青扮演的杜麗娘、崔氏的身影。
江蘇省昆劇院著名老旦演員王維艱是張繼青合作多年的搭檔，《牡丹亭》里，她演杜麗娘的母親。據(jù)王老師回憶：“1985年，江蘇省昆劇院應(yīng)邀以張繼青領(lǐng)銜的《牡丹亭》參加西柏林第三屆‘地平線世界文化節(jié)’，演出之時既沒有字幕也沒有擴音設(shè)備，當?shù)赜^眾依然為張老師的唱腔和表演深深吸引。演出結(jié)束，張老師謝幕15次，臺下觀眾還是站著不走，向臺上扔鮮花，歡呼叫好，氣氛熱烈。”
當?shù)貓蠹堅u論說：“昆劇讓西柏林觀眾看到了真正的中國藝術(shù)。”王維艱清楚地記得，那次西柏林演出后，劇團又在歐洲巡演40多天，所到之處都是鮮花掌聲。“那時昆劇在國內(nèi)還很不景氣，歐洲觀眾對昆劇的熱情讓我們受寵若驚。老外連字幕翻譯都不需要，他們說，他們能看懂。”
去日本演出時，日本劇評家尾崎宏次高度評價：“在張繼青面前，日本竟找不出一個優(yōu)秀的女演員。”此外，她還被美國林肯藝術(shù)中心授予“亞洲最杰出藝人獎”。
青出于藍、繼往開來的當代大師
張繼青的表演含蓄蘊藉，唱腔剛?cè)嵯酀㈨嵨峨h永。她戲路寬廣，正旦、五旦、六旦均佳。所扮演的《朱買臣休妻》的崔氏、《牡丹亭》的杜麗娘、《漁家樂》的鄔飛霞、《長生殿》的楊玉環(huán)、《竇娥冤》的竇娥、《關(guān)漢卿》的朱廉秀、《蝴蝶夢》的田氏，以及《躍鯉記蘆林》的龐氏、《西游記認子》的殷氏等一系列人物形象，都栩栩如生，廣受好評。
熟悉張繼青的人都知道，她是個勤學(xué)苦練的“后天”大師。她自認為先天條件并不優(yōu)越，因此除了平常規(guī)定的排練時間外，更是抓緊一切空余時間練習，刻苦磨練一字一腔。同時，她對表演也是特別認真嚴謹、一絲不茍。對此，王維艱十分有感觸：“張老師《游園》唱了40年，《癡夢》演了近30年，每次演出總要求自己熟戲生演，常演常新，從不炒冷飯。每演之前，她還會認真看劇本，認真響排，要求同臺演員及伴奏盡量配合，做到嚴絲合縫，這樣演出時才能情緒飽滿，演出新鮮感。”在王維艱印象中，但凡有演出，張繼青老師總是早早來到后臺化妝，演出前也從不接受采訪，裝扮好就站到側(cè)幕候場，同時靜靜地在心里默戲，一絲一毫絕不馬虎。
張繼青是昆劇旦角表演的標桿，對旦角表演藝術(shù)產(chǎn)生廣泛影響，是公認的當代昆劇大師。著名戲劇學(xué)家張庚形容張繼青的表演“她唱得好，表演動作也好，但她既不賣弄唱，也不賣弄表演，而是恰如其分，適合于人物”。白先勇更是稱贊張繼青“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滿臺的花花草草，這是象征藝術(shù)的最高的境界，也是昆曲最厲害的地方”。
聽聞張老師辭世的消息，白先勇大呼“痛失祭酒！”著名昆劇表演藝術(shù)家蔡正仁深表悲痛和惋惜。著名戲曲理論家汪人元沉痛地說：“張繼青老師的辭世不僅是昆曲界、也是整個戲曲界的重大損失！雖然她也課徒講學(xué)，也留下許多音像，但對于戲曲表演這種以肉體傳承方式延續(xù)的非物質(zhì)文化遺產(chǎn)，人走藝亡的痛失仍然是無可挽回的！她的‘張三夢’已成絕響，無可復(fù)制。多少演員比她年輕、漂亮、聲音更好，卻演不過她。”
張繼青精湛的表演藝術(shù)，可以用自己的名字“繼青”二字來概括：繼往開來，青出于藍。在汪人元看來，張繼青的舞臺藝術(shù)已達到了“全在戲中”的境界：首先她非常自如、恰當?shù)貙?nèi)在的心理體驗與外部的形式表現(xiàn)結(jié)合在了一起，使舞臺表演優(yōu)美動人且具有人物生動的靈魂；其二她的表演進入了“全在戲中”的最高境界，也就是既在戲劇邏輯之中而不會跳出戲外，也在戲曲邏輯之中而對戲曲語言的運用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程度。
舞臺上，張繼青引領(lǐng)了昆劇表演的“南昆風度”，精致、典雅、細膩、寫意。舞臺下，她熏陶滋養(yǎng)了江蘇省昆劇院數(shù)代藝術(shù)家，并傳揚全國。她先后收顧衛(wèi)英、沈豐英、陶紅珍、單雯、沈國芳、劉煜等為徒，她的弟子中已誕生多位“梅花獎”得主。以張繼青版《牡丹亭》為底本，并由她親自指導(dǎo)的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名動天下，為昆曲復(fù)興起到了重要作用。
生活中的她特別謙虛、和藹，鐵桿戲迷黃欣用一個“簡”字來形容張繼青的昆曲藝術(shù)：生活簡樸，藝術(shù)簡約，為人簡單，恰如一幅雋永淡雅的水墨丹青畫，有著非常高級的中國審美。張繼青也最愛“張三夢”的雅號，“因為這是觀眾朋友認可我的表演，給予我的最高的評價”。
天地有大美而不言，當代昆劇大師張繼青先生雖然離開了我們，但她永遠是昆曲舞臺上那個最美的“杜麗娘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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